坐着轮椅，我去亚马孙雨林消失三天

源自：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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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坐着轮椅，我去亚马孙雨林消失三天

　　原创 易懿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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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故事关键词：亚马孙雨林
　　有的时候，旅行就是“偷”一段别人的人生过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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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马孙于我，原本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安娜喜欢狂野的风格，什么在非洲看野生动物大迁徙，在亚马孙雨林里看食人鱼，都在她的心愿清单上。而我没有那么地喜欢亲近大自然，尤其是在受伤以后，越自然的地方对我来说就意味着越不方便。
　　其实，不方便很多时候只是借口。因为我的生活本来就不方便，日常生活总是要别人照料，旅行只不过就是再多那么一点点不方便而已。
　　但是安娜从我发生意外之后就特别胆小，拒绝我做任何冒险的事情。
　　我问她：“热带雨林里很危险的，你确定要去吗？”
　　她的回答说服了我：“坐轮椅去探险，你不觉得很酷吗？”
　　各种负面报道让南美被贴上了“危险”的标签，更何况是很少有人会有机会去的热带雨林，因为神秘，更加显得危险。所以为何去亚马孙雨林这个地方？我是为了安娜才决定去的。谁让安娜是我妈。飞机从里约飞到玛瑙斯需要四个小时。降落的时候通过机舱的窗户俯瞰，我想这是自己这辈子能亲眼见到这样画面的唯一机会──在视线所能企及的地方，只有厚重的绿色，亚马孙河和它的支流缠绕着大地；树木抱成团，像是为上帝准备的手捧花。

　　潮热，无比的潮热。这座靠近雨林最大的城市，已经逐渐进入雨季，经常暴雨雷鸣。就连道路两边的排水沟，也是我从未见过的深。

要想从城市玛瑙斯进入丛林，必须找当地向导同行。市中心有大大小小的旅行公司 30 来家，大概 250 名导游，可是真正专业的不超过 50 人。进入雨林只有靠徒步和船。徒步者需要先借助小船或者快艇到达丛林入口，再选择徒步一天、三天、五天或者更长的时间。
　　但除了枯燥的走路，你不会看见太多的东西。根据时间长短的不同，坐船的价格是徒步的好几倍不等。参加一天的徒步团只要不到 400元人民币，而我们一家三口因为选择坐船，在软磨硬泡地砍价之下，三天依然付了 12000元人民币。要知道，这个价格比在加勒比海坐豪华邮轮时的阳台观景房还要贵。
　　心疼归心疼，但这也是唯一能让轮椅进入热带雨林的方式。虽然我会感叹，自己要是能走路就能省好多钱，可是看着人过中年的父母，还是觉得花钱能买个轻松自在也是好的。然而，真实情况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自在。
　　经营游船的基本都是夫妇，有的还会带着孩子。男人开船，女人给船上的人做饭。旅游公司送游客上船，分好了提成，还会派一个英文向导。旅行社的司机一大早开车来酒店接我们去码头。码头上有黄土泥泞，轮椅的轮子走两步就会陷入其中，只好招呼几个人过来把我和轮椅抬上船。
　　船很简易，上船的入口走廊很窄，还要卸掉轮椅的轮子。一群人吭吭哧哧地绕过重重阻碍，我总算是顺利地“坐”到了船上。在来雨林之前我就特别担心不方便，提前发邮件沟通了好几次，他们都说没问题，想来是巴西人骨子里天生的乐观吧。
　　旅行社老板看出了我的担忧，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别担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安娜刚一上船，就问我：“这船安全吗？”我瞥了她一眼：“反正是你要来的，上了船就下不去了。”
　　其实我从开船的那一刻，就真的想回去了。
　　发动机轰隆隆地，柴油味儿很重，轮椅在船上唯一可以活动的空间就是发动机的旁边。一楼除了这一小块两三米的空间，就只剩下船两边分别可供一人行走的过道，还有小厨房、洗手间。
　　船舱很小，是那种进屋就是床的小。一张双人床上面还架有一个单人床铺，坐着会碰到头。这已经算是最好的条件了，雨林里的人睡觉都是在树上挂一个布吊床，基本不用床。为了外来游客的需要，狭窄的空间里装了壁挂的空调。其实空调只能在热到胸闷的时候开十几分钟，不然会吹得骨头疼，半夜就直接开门睡觉。
　　为了避免柴油燃烧不充分的味道直冲脑门，我只好把脸面向船的围栏。开船后起了风，味道就淡多了。好在船的围栏也不高，坐着的高度就可以看遍两岸的风景。有的时候看到新奇的东西，我会问向导是什么，可是发动机声音太大，我只能尽量扯着嗓门喊，向导尽量集中精力听。只说了几句话我就放弃了，可能是因为受伤之

　　后肺活量太小，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了几声，就感觉眼前一片发黑，缺氧了。

向导说二楼平台会安静一些，他和船长可以把我抬上去，我笑着拒绝了。四阶楼梯很陡，我不想给别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注定，这种最“豪华”的探险方式也需要我忍耐着才能完成。
　　这里没有湖水的清澈见底或大海的蓝绿，只因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河，容得下无数腐坏的枝叶。上游的里奥内格罗河，其实在葡萄牙语里就是黑水河的意思。28℃的黑水河在和黄色的 23℃亚马孙河交汇后，因为水温和颜色的差异，在相遇后的 70 公里以外，它们才能真正地融为一体，共同流入大西洋。
　　大概是在一个多小时的船程后，从两河交汇的那一刻开始，我开始期待未来的三天。接下来的旅程中，各种小学时在课本里看到过的动物，比如鱼鹰、啄木鸟，还有没听说过的动物全都不经意地出现。红腹食人鱼还很小，钓上来的幼鱼都龇着牙齿，把它们送回河里时一定得小心；无数的淡水海豚在附近出没，其中还有粉色的；猴子会成群结队地出现，翻人的包；在动物园里才能看到的鹦鹉，色彩斑斓，会在远处树的枝头上大声地鸣叫。印第安人的村落像极了游戏《帝国时代》里刚刚开始建房子时的画面，远远看着有一两个裸露着上身、穿着草裙的女人走来走去。我惊讶于她们的坦然，也会思考到底我们是太文明了还是太污浊了。
　　这艘看似简易的游船是我们在雨林游历期间临时的“家”，基本可以解决一切生活的需要。可我们总还是需要下船的，很多风景、动植物在这都看不到。既要换成小船，还要再徒步一段，这太过麻烦。
　　每次要下船的时候我都说不去了，无论是走丛林里的木栈桥，还是换乘小船，都像是探险。
　　向导是个善良的人，在丛林里长大。在亚马孙，所有的本地人都叫“Caboclo”，即卡巴克罗，意思是混有印第安血统的巴西或欧洲人。他个子不高，但是很敦实，看起来有点儿忧郁。虽然他从19 岁就开始做导游，能用英法葡西四国语言交谈，却不是那种特别会讨人喜欢的“油子”。
　　每次我拒绝下船的时候，他都会说：“Come on，you should go there!”（来吧，你该去看看的 !）于是，我被人像接力棒一样地抱来抱去，或者像坐轿子一样地被抬来抬去，去了每一个他认为我应该看到的地方。其实造成麻烦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而他总说让我别害怕，不会让我摔下去，如果好几个大男人都保护不了我的安全，他会觉得无地自容。
　　听到他这么说，我心里既感激又感动。有的时候，被人问到为什么这么不方便还要出来旅游时，我会感觉很尴尬，心里也挺难过的。而我面前这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为了能让我不留遗憾，尽了他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又有什么好退怯的？
　　第二天，可能因为我们熟悉了，吃完晚饭，向导没有立刻回到二楼平台他的小吊床里，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聊天。他讲他被蛇咬的经历，讲他是如何学的外语，讲他的养母，讲他犯过的错。最后他说，他从来没有跟游客聊过这么长时间，也从来不会说这些。他说：“所以我们是朋友对吗？”
　　刚见到向导的时候，我就问他哪里可以看到王莲，这是我了解亚马孙雨林后知道的第一种植物。向导说这才刚刚进入雨季，王莲很少，不过他会尽力带我去看的。谁知道这个尽力，对我来说简直是拼命。
　　在我们的“大”船上是看不到王莲的，而我们自己带的小船又太小，感觉说翻就翻。如果是活蹦乱跳的人，来来回回，可以轻松自如地换船；而我每一次换船都有可能因为重心不稳，让帮我的人掉进水里。

　　我说我绝对不会坐那么小的船，向导考虑再三也觉得不安全，为保险起见，就花钱雇了一个略大的小船和一个开船的壮汉，加上船长和我爸，连人带轮椅一起换到小船上，一同驶入雨林深处。雨林里的居民都是靠水为生，开船就跟我们骑自行车一样。我心有余悸地坐在前面，爸在后面心惊胆战地扶着我。我从小船上岸，是靠陌生男人的公主抱；从岸边再入可以看到王莲的栈桥，也是靠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前拖后拽。
　　雨林的天气瞬息万变，上一秒钟晴空万里，突然就会出现大片乌云，接着就是雷鸣电闪。正准备出发上栈桥，雷就响起来了，向导看了看天，说要等一会儿。我们停下来，跟栈桥两边夹道相迎的猴子玩了一会儿。
　　十几分钟过去了，向导说应该是不会下雨了，才“二鼓作气”出发。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太了解这片神秘的丛林，这里之所以危险和神秘，只因我们是“外来者”。
　　终于看了一眼王莲，它还没有长成纪录片里可以在叶子上放婴儿那么大，白天也没有开花。不过我感觉自己毫无遗憾，大多数时候让我们记忆深刻的东西，往往是在路上的过程，而不是结果。
　　有的时候，旅行就是“偷”一段别人的人生过几天。
　　船行驶的时候震动很剧烈，也很吵。很奇怪，我的心里却异常安静，大脑完全空白，空到可以坐在轮椅上打盹睡着。吃饭的时候船会停下来，发动机上的盖子就成了餐桌。船长太太会很认真地准备餐食，还有各种不知道是用什么热带水果榨的果汁。除了喝的饮用水是岸上带的，其他生活用水都来自河中心，是琥珀色的。向导说水是安全的，让我们放心用。

　　晚上一过六点，天色就会渐渐暗下来，船长尽量找蚊子少的地方靠岸，启动另外一个小发动机发电，开通电闸。吃完晚饭就只剩下睡觉了。听着各种昆虫发出的声音，我担心会不会有蛇和鳄鱼爬上船，就这样过了一个潮湿闷热的夜。好在早上醒来时很舒服，清新凉爽，还可以面对着热带雨林刷个牙。只是刷牙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接受用琥珀色的河水，还好前一晚杯子里剩下的隔夜水没有喝完，开心用之。

最后一天，看完粉色的淡水海豚，我们完美结束行程。安娜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城市里，返程的时候不停地问几点钟能到岸。
　　她一边啧啧感叹这里真美，不虚此行，不枉此生，一边想赶紧回酒店睡大床。
　　在这场“探险”中，我的状态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狼狈不堪，也的确享受着景色与舒适。也许旅行本来就是一件特别笨的事，穿越了大半个地球，坐 17 天的游船到南美，再不停地转机，花大把的钱去过两天别人平常的生活。探险是这个年代太少有的事情，早已没了那些真正意义上的人迹罕至，无非是给平静又平凡的生活找些乐子罢了。
　　描述眼睛看到的东西容易许多，但我却并不特别清楚这三天自己到底获得了什么。是平静，是洁净，是一个回归的机会，还是朋友？
　　或许什么都没有得到，但我看到了这个世界里的另一种存在。

原文标题：《坐着轮椅，我去亚马孙雨林消失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