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与中华才女之乡临邛

一：卓文君是唯一以民间才女资质进入《史记》的历史人物

《史记》叙述了从“五帝”起，历夏商周三代，经秦、入汉，迄汉武帝止，长达三千多年的历史。在本纪、世家、列传、书、表中涉及了上下三千多年数十、逾百位女性，唯有卓文君一人是以民间女子、才识卓异、有功国家社会而被写入《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的历史人物。其他女子多为后妃、贵妇，身居要津，因人成势，对历史事件或历史进程产生一定影响，甚至重要影响，但都不是以民间才女资质介入历史，进入《史记》。即使如汉高祖之吕后（名吕雉），在《史记》中享有独立成篇的《本纪》（《吕太后本纪》），也是因身为皇后（刘邦之妻）和太后（汉惠帝生母），而借“人”之势略成气候。倘若无皇后与皇太后身份，她将默默无闻。刘邦宠爱的戚夫人，虽有歌舞之才，但主要是以容貌之美而成女宠，身遭酷祸。项羽虞姬随侍霸王，殉情霸王，也是因貌美进入《史记》。

秦始皇之母赵姬，更像一粒任人摆布的小棋子，在逐鹿中原中被人摆布。先成为大商人吕不韦结识秦国派往赵国的“质子”（以秦国王子在赵国做人质）异人的一件礼品。异人结好秦庄襄王爱妃楚人华阳夫人而求为华阳夫人子嗣，更名子楚。秦庄襄王死，华阳夫人立子楚为王，是为秦昭王。秦昭王作“质子”时与赵姬生嬴政。嬴政13岁时秦昭王死，嬴政立为秦王。不数年秦国兼并天下，建立秦朝，嬴政为始皇帝。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史记·吕不韦列传》点评道：“《不韦传》云：不韦、阳翟大贾也。其姬邯郸豪家女，善歌舞，有娠而献于子楚。”即秦始皇实际上是吕不韦之子。吕不韦用商人眼观看中秦国质子子楚乃“奇货可居”，用怀孕的美人赵姬去结好子楚，又出资为子楚讨好华阳夫人，用经商手段将子楚送上秦王位置，将自己的“私生子”送上“始皇帝”的大位。这些重大历史情节中都离不了使用女人，尤其是美女作为“棋子”，作为一种本钱去经营政治生意。赵姬也好，华阳夫人也好，都不具有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独立人格和卓绝智慧。赵姬即使身居太后之位，也从未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她与亲幸彼缴二子，此二子与秦始皇乃同母异父兄弟。赵姬、笔路，“始皇取四肢车裂之，取两弟扑杀之，取太后迁之咸阳宫”。

由秦汉上溯五帝、三代，《史记》涉及10余位伟大女性，亦皆非以才智民女资质入史。“五帝”顺序为：黄帝→帝颛顼高阳氏→帝喾高辛氏→帝尧（唐尧）→帝舜（虞舜）。黄帝正妃嫘祖生二子，其一玄嚣降居江水（今岷江），其二昌意，降居若水（今雅砻江与金沙江交界一段）。昌意娶蜀山氏女昌朴为妻，生子高阳（帝颛顼）。帝喾高辛氏为帝高阳氏族。帝喾娶陈锋氏女庆都，生放勋（后为帝尧），帝舜娶帝尧之二女为妃。嫘祖、蜀山氏女昌朴、陈锋氏女庆都、舜之二妃等等都非以民间才女入史，而是以五帝之妃、之母入史。

《史记》写入了夏禹之妻涂山氏、殷商始祖契（又名弃）之母简狄，周朝始祖后稷之母姜原，这几位伟大女性也不是以民间才女身份入史。

将《史记》所涉写之众多女性与民女卓文君事迹对比之后，可以看出，唯有卓文君一人为具独立人格之民间才女。这位民间才女竟能以自己的智慧争取到当时极为少见的某种独立人格，争取到等同于一位豪侠奇男子才可能享有的权利，如自主婚姻的实迹与在娘家享有与胞弟平分家财的遗产继承权。由卓文君创始，巴蜀形成了独特的才女文化。

唐代诗人元稹靶叹道：“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苍蒲花发五云高。”（《寄赠薛涛》）明代文人凌蒙初在“二拍”中说“自古蜀女多才”。“蜀女多才”几乎是明代文人的共识。故戏剧家汤显祖《临川四梦》中最重要的“一梦”《牡丹亭》，将女主角杜丽娘设计成杜甫入蜀留下的后裔，从小生长于峨眉。明代书画、戏剧巨擘徐渭（文长）《四声猿》之第一声大作《女状元》，径直以蜀乡临邛女子黄崇嘏为主角，以黄崇嘏女扮男装行公卿相国事的真实史迹为情节，展开故事。

诚如前人所总结：蜀女多才，自古为然。我们可以说从巴寡妇清开其端，卓文君扬其帜，黄崇嘏壮其流，有一条才女文脉在巴蜀星空中闪耀。

二：文君故里临邛在西汉时位居全国先进经济文化都市之列

蒙文通氏在《巴蜀古史述论》（以下简称“蒙著”）这部经典性巴蜀文化研究著述中涉及邛崃山地区有三个值得注意的论见。

第一，“雒水（今广汉鸭子河、石亭江）、江水（今岷江）、崃山、琚山”这一区域可能是蜀文化的发源地。蒙著说：“蜀文化发展的第一地区是邛山、蒙山、沫水（今大渡河）、邛水区，成都平原仅是第二步发展。”即是说邛山、蒙山、沫水、邛水地区是蜀文化的发源地，成都平原是继后的发祥地。

第二，蒙著认为：“临邛既是汉代经济发展最高而又最古的地区，应该说蜀的文化是从这一河谷发生孕育起来的。”

第三，蒙著得出结论：“从有足迹可寻的时侯来说，临邛和成都几乎有同等的地位。”

蒙著是今人梳理史料、辨证文献后的认识。其实古人记述中临邛曾经长期处于中国城市经济与文化的领先地位。就城市史论，临邛是中国最悠久的都市之一。我国长达千年的古县古城并不少见，长达二千年的古县古城──西汉设置的州县相对少一些。先秦初行郡县制时侯设置的古县与城则属稀有。秦始皇统一全国创立秦朝前的秦国时代，灭蜀后，按秦制在蜀兴筑三城，此三城一般简称为“秦城”。三城为成都、郫县、临邛。三城同时兴筑，城史皆已2300多年。大体成都是秦国新创的最大农业、丝业、经贸交通业大都市；郫县是农桑基地；临邛是支持秦国兼并天下建立统一大帝国新筑的第二大城市经济中心，其地位仅次成都，冶铁、铸钱、经贸、交通的枢纽地位更甚于成都。秦国兼并天下初设36郡，其中有“黔中郡”。建立统一帝国后新增4郡中有南海郡、象郡。象郡已远抵交趾。秦朝曾经用力开发西南夷，建有通向西南夷的“五尺道”，只是由于其国内政策暴虐而失败，帝国短命。所筑五尺道荒废，初通西南夷之事亦流废。但民间商贸，却因秦“五尺道”的推动而活跃起来。巴蜀出零关道，经南中，达交趾、九真、瓯越，存在一条先秦时即有的通道。秦国灭蜀后，连杀三位蜀侯（蜀王降爵为侯），逼得原开明蜀王一子率军三万远走瓯越、交趾，降服当地雒王雒将，建立新国，自称安阳王。秦国曾想沿安阳王道筑五尺道，未能完工而秦灭。卓王孙等越境沿安阳王古道──即南方丝绸之路贸易。司马相如凭外交礼义开通西南夷通道，召来西南夷诸君长，亦凭这条安阳王古道。安阳王古道的前身则是“人道”──即后世所称的旄牛道。《尚书·牧誓》记述周武王伐纣王，曾有西南八个盟邦部族参战，这八国为：庸、蜀、羌、、微、卢、彭、濮。方国瑜氏考辩，即髦，亦即旄。八国参战，自然应有供行军的路线。人军队前往助战所走的道路，自然是人道，后人称旄牛道。今人将此道称为南方丝绸之路，临邛、姚（今云南大姚地区）、Q（今凉山安宁河平原）是这条古道路上三大转输中心。

公元前311年至前309年，成都、郫县、临邛三城相继筑成运转。前308年司马错第二次从成都出发，“率巴蜀众十万，大舶船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伐楚”（《华阳国志·蜀志》）。如此庞大的军事战力，全靠巴蜀支撑，全靠秦筑三城运转。此时李冰尚未来蜀。都江堰更有待此后半个多世纪才开筑。不少人误会，以为李冰入蜀后四川方有水利农业、文翁入蜀后蜀方有学。蒙文通驳叹道：“李冰之前蜀已知灌溉，文翁之前蜀固有学。”

卓文君出生之时，临邛已是全国最成熟发达的经济文化都市。仅举四个方面为证。其一论经济：火井煮盐，全国首创。以冶铸业为例，卓王孙一家铁矿，开矿冶铸工童多达800人，全国最大。所“成流支铁甚刚”，品质优良，铸成兵器、铁器，除供给官用外，更远销南中与海外。朝廷特在临邛设“铁官”。汉文帝以铁铜开采铸钱权赐南安（今乐山市）人邓通。邓通委托卓王孙主持开采铸钱一事，邓通每岁仅向卓王孙取锦“千匹”为值。数年之间，“邓通钱”遍布天下，卓王孙亦“货累巨万亿”。至今卓氏钱币厂址附近仍不断发现铁钱遗物。其二论文化：临邛在西汉是仅次成都的又一大文化都会。临邛隐士胡安，在城南八里白鹤山，聚徒授学。“司马相如从之受经”（《益部耆旧传》），后来文翁办学，聘相如为之师。稍后，林闾、严君平先后在临邛研《易》，讲学，扬雄师从林、严，为扬雄平生最重要著述《太玄经》奠下学术基础。按周秦古制，每岁八月秋爽，天子须遣使臣乘轩（轻车）远行，觅求异代方言。此种政俗入汉已不为人知。唯林闾、严君平等蜀中宿耆尚能了解。当时，成都与临邛是学术上“存亡继绝”的两大学术之都。汉赋大师、玄学大师在西汉之世辈出于蜀乡蜀人，也是由于这种中华文脉的西兴所致。其三论文学艺术：成都、临邛是当时全国先进的艺术都会。汉赋之圣司马相如，继起的王褒、扬雄、严遵都是这一文化区之人。临邛还是古琴艺术中心，名琴名曲成为临邛读书人的文化生活内容。故卓文君拥有绿绮琴，故相如敢以琴音代言，向文君传达爱慕。或许是受临邛自汉世即是蜀派古琴中心氛围影响，盛唐陈子昂流寓成都，往访临邛，受邀光临临邛李录事宅冬日夜宴，不仅写下《冬夜宴临邛李录事宅序》及《临邛县令封君遗爱碑》两篇大作，还观览邛山邛水、白鹤仙气之后创作了古琴曲《平沙落雁》。今日邛崃之北君平镇是严君平留下的地名痕迹。平落镇则是陈子昂《平沙落雁》琴曲感兴的生发地。其四，临邛是道教（尤其仙道）重镇，严君平俗称严仙，相传历代蜀王皆仙化，胡安似也有“飞仙”经历。陈子昂家庭世袭道教治区道长，故要往访临邛。唐代天文学大师、神秘的袁天罡更求为“火井令”。白居易《长恨歌》中特别写到是“临邛道士鸿都客”帮助唐玄宗游地府，寻找杨贵妃灵魄。依不才考辨：这“临邛道士”即指袁天罡，“鸿都客”是指唐玄宗（也是道士）前往鸿都观（遗址今属彭州白鹿镇）巡幸。

卓文君即生长在这样一个经济繁荣、文化发达的先进之乡。从小受到完善良好的熏陶、教育，形成了卓异非凡的才识、智慧、胆略与人格。

对女人而言，美貌仅是一种短暂而不可靠的附加值。时过境迁，这种附加值即告消失。李夫人重病中不肯面见汉武帝即是担心“色衰而爱弛”，然而，才识、智慧、胆略、人格却是才女真正可靠的财富。一旦拥有这些根本性“财富”，它们不但会忠实伴随你一生，而且有可能让你流芳百世，甚至永垂不朽。卓文君是美女，但可贵的是卓文君不肯靠美色立身。故成语“才貌双全”，着意将“才”放到第一位，“貌”，永远只能居次要地位。

三：卓文君才识、智慧与人格

司马相如在《难蜀父老》中表白自己的信念说：“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相如还分析以“非场。”胆略而成功的过程，往往是“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宴如也”。

卓文君身体力行了相如“非常之人，非常之事，非常之功”这一敢为天下先的认识逻辑。

首先文君的胆识与人格敢为天下先──前无古人。当时一般男人尚无独立人格，而文君却表现出人格的独立品质。这种胆识人格起码表现在她的三大成功中。其一，文君是中国第一位敢于自主婚姻，不畏世俗偏见压力的女子。她决定“夜奔”的那一刻，无意间突破了历史的局限。在婚姻上她不再任人摆布，而要勇敢地自己主宰。其二，文君以超常智慧，识人选婿成功，苦尽笆来，感动父亲，争取到了在娘家拥有与男性继承人平等的财产继承权。这一点在当今之世，也不多见。其三文君是中国率先谛造女子可以特立独行，具有独立参与家庭与社会事件的人格独立的女子。相如被朝廷迁居茂陵（汉武帝所建将来自己入土的墓园），消渴疾甚，茂陵有富人愿嫁女与相如为妾。纳妾乃当时世俗小事，但鉴于文君与相如在婚姻生活中平等的地位，相如不敢自专，而是写信回乡请示文君意向。得知文君持《白头吟》之约，告诫相如，若纳妾则二人婚姻即告“决绝”，文君希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相如“纳妾”之念“乃止”。夫妻二人地位平等，人格独立，互相尊重，其间没有“弱者”一方。历史上私奔女子几乎都以男方“始乱终弃”悲剧结束，有的因一次私奔终身痛苦，甚至丧命。卓文君何其“非场。”！竟独立特行于两千年前中国的婚姻秩序中。后人赞佩有之，笑骂有之，但无人不佩服此奇女子的胆识与卓见。文君相如成为历代中国读书人婚姻、爱情、事业、功勋人生的偶像。

文君在个人才艺上起码有三大“特技”。其一，文学才能杰出，以《白头吟》为代表的乐府诗已展现其非凡文才。其二文君琴艺高超，与相如琴艺水平相当，故能互为知音。其三文君经营矿业商贸才能杰出。相如第二次入朝为官，文君曾长期留乡襄助父亲经营产业，使相如无须在官场钻营以谋俸禄。文君更有两大伟绩，功在中华民族。其一，正是有文君相助，使相如得以“便略定西夷”，相如由文君处得知，从安阳王古道以来有一条通向西南夷的民间商贸通道确实具体存在。不费兵卒，不需战争，以丰厚礼货吸引西南夷君长自愿来归汉朝，正有赖此古道。中华民族大家庭中西南夷同胞兄弟民族最多，也最有向心力。这与相如文君开发西南夷的和平和谐方式有很大关系。其二，在文君物质与精神支持下，相如得以专心作赋，不必为稻粱谋分心，不必在精神上遭受难觅知音之孤独寂寞，这才能抒展心志专力作赋，终于在赋文学上开创新时代。卓文君是浇灌司马相如这棵赋圣之树挺立天地的最佳园叮可以说，没有卓文君就没有赋圣司马相如。

四：卓文君留下的才女文化遗产

卓文君留下的才女文化遗产有两大特色。其一蜀女自古多才。“多才”也者，不止是文才，更有参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甚至军事的多方面才干。其二蜀女自古多奇志。在巴蜀文化圈内，但凡男子能从事的工作，女子也敢从事。在巴蜀，女子如男子一样当家理事成为常态。社会动乱时刻巴蜀女子起而保境护民也成为常态。安史之乱中蜀中军阀徐知道叛乱，崔宁之妻、花蕊夫人组军平叛，因功封冀国夫人。明末大乱，秦良玉挂帅勤王，因功封“太子太保”，张献忠杀人如草芥，唯独不敢侵犯秦良玉率领的“白杆军”防区。当然，卓文君是巴蜀文化培育的才女，她又为巴蜀才女文化增添了新内容，鼓舞着后代“巴蜀才女”走上功在国家民族之路。

唐末乱世巴蜀临邛又出了一位奇女子，这就是黄崇嘏。她女扮男装，曾参加唐僖宗朝科举中的乡试，已具“乡贡进士”资格。可惜朝政崩坏，京试无法举行，尚未参加京试。在王建蜀国初建时，蜀国宰相周庠在宵禁囚徒中发现了一位才子，先是请“他”作家族塾师，继而请“他”襄赞政务，发现此人吏事明敏，器识非常，大具宰相之才，周庠便欲招其为婿并推荐代己为相。逼得这位才子留下诗信连夜逃遁。原来“他”本是女儿身。中国人喜欢女扮男装，做出惊天动地事业的女英雄、女才子故事，戏剧、小说多写这类题材，然而历史上真人真事的“女扮男装”成就大事的女子仅临邛奇女子黄崇嘏一人！黄崇嘏祠墓今存邛崃市火井镇女状元山上，这应是与文君故里互相辉映的历史名胜。

明代徐渭激情洋溢创作以黄崇嘏为主角的杂剧《女状元》，清代陈端生《再生缘》女主角形象中也看得出有黄崇嘏的影子。

有了卓文君与黄崇嘏，古临邛是名符其实的才女之乡。会写诗词，固属才女，但才女不止于文才。高端境界的才女，才智空间更为宽广。卓文君、黄崇嘏是中华才女的高端境界，后人为此备感自豪，也备加有责任珍惜、保护与弘扬。

作者简介：
祁和晖（1939～），女，教授，首批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1999年获评四川省优秀研究生导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献与文学的研究和教学工作，在巴蜀文化研究上成绩突出，科研成果曾获盛部级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和三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