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人所写的竹枝词中,即可见竹枝词与巴渝之地有紧密的关联。如刘禹锡《杂曲歌辞竹枝》云: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乡歌。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绿罗。” 此处的歌即是竹枝词,从中可见巴地的男子善于通过吟唱本乡的竹枝词来表达恋情。此外,据于浩的《巴女谣》称,巴地的女子也擅长当地的竹枝词: “巴女骑牛唱竹枝,藕丝菱叶傍江时。不愁日暮还家错,记得芭蕉出槿篱。” 由此可推断,竹枝词在巴渝地区的传唱极为普遍,男女皆可吟唱。白居易《听竹枝赠李侍御》云: “巴童巫女竹枝词……暂听遣君犹怅望,长闻教我复如何。”不仅成年男女喜好唱竹枝词,甚至十几岁的巴童也用竹枝词表达思乡之苦。刘商作《秋夜听严绅巴童唱竹枝词》云:“巴人远从荆山客,回首荆山楚云隔。思归夜唱竹枝词,庭槐叶落秋风多……来时十三今十五,一成新衣已再补。鸿雁南飞报邻伍,在家欢乐辞家苦。” 从《录异记》的记载来看,巴渝人民不仅用竹枝词表达他们的悲苦和离愁,而且也把竹枝词用于大型的龙舟竞赛和驱逐疾病的赛神仪式中。其文曰:“赵燕奴者,合州石镜人也,居大云寺地中……每斗船驱傩,及歌《竹枝词》较胜,必为首冠。市肆交易,必为牙保。常发髡缁衣,民间呼为赵师。”上文所载正是竹枝词在民间的仪式──龙舟竞赛中的运用,合州石镜即今巴渝地区的合川、垫江一带。 杜甫《奉寄李十五秘书二首》云:“避暑云安县,秋风早下来。暂留鱼复浦,同过楚王台。猿鸟千崖窄,江湖万里开。竹枝词未好,画舸莫迟回。”云安县即今重庆云阳县,鱼腹浦即今重庆奉节县。从诗中的地名变化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竹枝词在巴渝地区的普及程度之高及流传之盛。蒋吉《闻歌竹枝》亦云:“巡堤听唱竹枝词,正是月高风静时。独向东南人不会,弟兄俱在梦江湄。”这也说明了竹枝词在三峡地区的广泛流传。 宋人多认为竹枝词源于巴渝。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云:“《竹枝》,本出于巴渝。”亦有人云:“巴之风俗皆重田神,……男女皆唱竹枝词”,“竹枝词,巴渝之遗音”。这些均说明竹枝词源于巴渝民歌。竹枝词作为一种民歌,早已是巴人表达爱恋思慕、愁苦悲哀的一种文化形式。
巴地上游的蜀地,与巴渝地区地理上最为临近,文化上的相互濡染也较多。唐代诗人武元衡《送李正字之蜀》云:“已献甘泉赋,仍登片玉科。汉官新组绶,蜀国旧烟萝。剑壁秋云断,巴江夜月多。无穷别离思,遥寄竹枝词。”用竹枝遥寄相思,将两人之间的绵绵情意表达得很真切、很到位。这里的竹枝成为一种情感的载体,成了友情的见证。其中提到的蜀国,即古代的四川。 竹枝词的传播区域,出三峡之后便是楚地。“总角曾随上峡船,寻思如梦可凄然。夜来孤馆重来宿,枕底滩声似旧年。秭归城邑昔曾过,旧识无人奈老何。独有凄清难改处,月明闻唱竹枝词。”这是诗人王周在三峡秭归夜听竹枝词的感怀。 竹枝词在楚地相当流行。中唐诗人顾况云:“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希”许浑《下第怀友人》亦云:“独掩衡门花盛时,一封书信缓归期。南宗更有潇湘客,夜夜月明闻竹枝。”此外,于武陵的《客中》亦提到:“楚人歌竹枝,游子泪沾衣。异国久为客,寒宵频梦归。一封书未返,千树叶皆飞。南过洞庭水,更应消息希” 张籍是一个命运不济的才子。因为目疾,阻止了他仕途的进一步发展。在听到湖北枝江竹枝词后,体味到一种深刻的愁苦情怀。其《送枝江刘明府》云:“老著青衫为楚宰,平生志业有谁知。家僮从去愁行远,县吏迎来怪到迟。定访玉泉幽院宿,应过碧涧早茶时。向南渐渐云山好,一路唯闻唱竹枝。” 此外,竹枝词还顺着长江,传到下游地区。杜牧《见刘秀才与池州妓别》云:“远风南浦万重波,未似生离别恨多。楚管能吹柳花怨,吴姬争唱竹枝词。金钗横处绿云堕,玉箸凝时红粉和。待得枚皋相见日,自应妆镜笑蹉跎。”池州位于今天安徽西南部,北临浩荡长江,南接雄奇黄山,是长江南岸重要的港口城市,而吴姬所在地区即今天的江浙一带,可见竹枝词已经顺着长江沿线从楚地传播到了江浙地区。还有泛言南方竹枝词的,如诗人李益《送人南归》云:“人言下江疾,君道下江迟。五月江路恶,南风惊浪时,应知近家喜,还有异乡悲。无奈孤舟夕,山歌闻竹枝。” 另外,据殷尧藩《送沈亚之尉南康》可知,竹枝词还传到江西地区。其诗曰:“行迈南康路,客心离怨多。暮烟葵叶屋,秋月竹枝词。孤鹤唳残梦,惊猿啸薜萝。对江翘首望,愁泪叠如波。”南康位于江西,由此我们得知,竹枝词已经传到江西地区。 往北,竹枝词还传播到唐朝的长安。白居易《曲江感秋二首》云:“夜听竹枝愁,秋看滟堆没。近辞巴郡印,又秉纶闱笔。晚遇何足言,白发映朱绂。销沉昔意气,改换旧容质。独有曲江秋,风烟如往日。”这里的曲江是指西安曲江,这是白居易悲时缅怀、感叹人生之作。孟郊《教坊歌儿》诗云:“十岁小小儿,能歌得朝天。六十孤老人,能诗独临川。去年西京寺,众伶集讲筵。能嘶竹枝词,供养绳床禅。能诗不如歌,怅望三百篇。”这里的西京当指长安。在“西京”之地不管是小儿还是六十老人都会吟唱竹枝词,可见竹枝在北方已经流传很广了。诗中的教坊是古时掌管音乐的官方机构,属太常寺,此时的竹枝词已进入了教坊之中,可见竹枝词在社会上已有了很高的地位。
如上所述,竹枝词从其发源地巴渝地区,沿着长江流域,向西传到蜀地,向东经过三峡地区,传到两湖之地,再向东南传到江南之地,向北则传到唐王朝的“西京”──长安。那么,竹枝词的传播方式如何?这是下文要探究的主要问题。 首先,竹枝词是通过贸易商人和撑船巴人流传开来的。巴渝地区是重要的造船中心,发达的造船业为巴渝地区的船运商业提供了物质基础。因为巴蜀特殊的地理位置、三峡的危滩险途以及大宗商业进一步发展的需要,巴蜀当地的商人或者来巴蜀做生意的外地商人,他们往往多人聚集起来,共同从事某一类或各类商品的贸易活动。张籍在《贾客乐》中写到:“金陵向西贾客多,船中生长乐风波。欲发移船近江口,船头祭神各浇酒。停杯共说远行期,入蜀经蛮谁别离。”随着商业的繁荣和发展,巴蜀地区逐步形成了一批商业都会城市,如益州、夔州、彭州、忠州等,益州亦是当时的全国第二大富庶城市。刘禹锡诗《堤上行三首》云:“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日暮行人争渡急,桨声幽轧满中流。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春堤缭绕水徘徊,酒舍旗亭次第开。日晚上楼招估客,轲峨大舟扁落帆来。”这些外来的商人为了做生意不辞辛劳经过巴渝之地,夜晚时分,他们在江边休息,聆听当地人唱竹枝词,引发了他们种种的思乡情怀,于是跟着吟唱竹枝,并将熟悉的竹枝词带回自己的家乡广为传唱,促成了竹枝词在长江流域的广泛传播。 巴蜀商人为了把货物运出去,通常要靠三峡的水上运输来完成。而唐朝时期的三峡,滩险浪急,多巨浪漩涡,航行十分危险。李白的《荆州歌》云“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这就是三峡滩险水急而令人生畏的真实写照。长江沿线滩多水急,特别是三峡地区。李群玉《云安》云:“滩恶黄牛吼,城孤白帝秋。水寒巴字急,歌迥竹枝愁。树暗荆王馆,云昏蜀客舟。瑶姬不可见,行雨在高丘。”巴渝人冒着生命危险长期从事船运业,再加上常年在外,加倍地思乡、思亲。唯有通过唱本乡歌──竹枝,才能缓解他们的愁绪。正是他们沿着长江撑船而下,才将竹枝词带出了巴渝,在长江流域广为传播。 其次,被贬官而到巴渝地区的文人,也将竹枝词广为传播。众所周知,古代“蛮儿巴女”吟唱的竹枝词能登上古代诗坛的大雅之堂,是因为唐代文人刘禹锡等人的努力,他们功不可没。他们被竹枝词的内容、形式和艺术魅力所吸引,于是学习仿作竹枝词,从而使竹枝词得以发扬光大,并被世世代代的文人墨客传承下来。正是由于文人的介入,“竹枝词”这种民歌形式才逐渐由口头文学走向了案头文学。竹枝词最早见于杜甫的代表作,他滞留在三峡时所作的《夔州歌十绝句》云:“竹枝词未好,画舸莫迟回”。但这与刘禹锡的竹枝词相比,仍然还不够“本色”,还不是完全的竹枝词。 竹枝词的兴起无疑是由于刘禹锡和白居易对竹枝词的创造。刘禹锡和白居易创作竹枝词,与他们遭贬被逐的命运相关。刘禹锡在“永贞革新”(公元805年)失败后,以“挟邪乱政”的罪名被贬为连州刺史,接着又再贬为朗州司马。刘禹锡做了十年的朗州司马,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召还。不久,他又被放逐外出,去做连州刺史,后来改做夔州刺史,又改做合州刺史,到大和二年(公元828年),才又召还,拜主客郎中。刘禹锡在巴渝地区生活了漫长的二十三年。正所谓“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贬作江州刺史,次年又以“不宜治都”为由改授司马,两年后又升为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贬谪生活使他们有了接近巴渝地区的人民、理解巴渝人民的生活疾苦以及向巴渝竹枝词学习的机会。遭贬被逐的人生经历使他们与巴渝人民鱼水情深,并成为他们创作竹枝词的客观条件。 刘禹锡汲取巴人竹枝词的精华,创作了《竹枝词九首并序》、《竹枝词二首》。其中多是歌咏三峡风光和男女恋情的,也有流露遭贬后愤懑和思乡愁绪的作品。由于政治上被贬的相似经历,刘禹锡一生特别推崇屈原。他在《竹枝词九首并序》中云:“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扬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从这序言中,可以看到竹枝词的几个显著特征:一是诗、乐、舞三位一体,非常优美;二是具浓郁的地方特色,打上了民歌的烙印;三是用方言俚语创作。此外,从序言中,还可以看到作者仿屈原作九歌的文学意识和文学精神,这也是其“竹枝词”能产生巨大影响的一个重要因素。刘禹锡作竹枝词的目的就是为了“俾善歌者扬之”、“知变风之自焉”,因此极大地促成了竹枝词的传播和发展。 刘禹锡在竹枝词的继承上又有发展。在题材内容方面,刘禹锡的”竹枝词“不仅描写了当地的山川风物、民俗民情,还把政治生活引入到竹枝词中,拓展了竹枝词的内容,并为竹枝词题材的进一步扩大率先作出了典范。在语言方面,“既有竹枝民歌的通俗自然、清新活泼,又抛弃了民歌中的‘鄙陋’之词,改变了其全用方言俚语随口创作的特点,用文人的语言、诗歌的语言去表现,使竹枝词俚而不俗,逐渐由通俗走向雅化,并把它引入文坛,更便于竹枝词的保存和流传”。刘禹锡在研究竹枝词的音律上也花过一番功夫,一方面以词配音,另一方面在词的音律上表现歌曲的面貌,这些在其他诗人的竹枝词中未曾见过。此外,在形式上,他的“竹枝词”也从民歌语言的字数、句式的长短不齐,发展为七言四句的固定形式。 白居易的作品中脍炙人口的“竹枝词”也不少,如:“黍香酒初熟,菊暖花未开。闲听竹枝曲,浅酌茱萸杯。去年重阳日,漂泊湓城隈,今岁重阳日,萧条巴子台。旅鬓寻已白,乡书久不来。临觞一搔首,座客亦裴回”(《九日登巴台》);“亥市鱼盐聚,神林鼓笛鸣。壶浆椒叶气,歌曲竹枝声”(《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 “蕃草席铺枫叶岸,竹枝词送菊花杯。明年尚作南宾守,或可重阳更一来”(《九日题涂溪》);“北客劳相访,东楼为一开。褰帘待月出,把火看潮来。艳唱竹枝曲,香传莲子杯。寒天殊未晓,归骑且迟回”(《郡楼夜宴留客》)。 白居易的“竹枝词”表现出他一贯的“辞质而径”、“言直而切”(《新乐府序》)的风格。他将闻听竹枝的感受坦白直接地表达出来,如“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楼病使君”,“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其语言通俗自然,情感真挚感人,独具一格。 巴渝人民纯朴的生活方式,巴渝一带秀丽的山川风物,巴渝之地动人的竹枝歌谣,无不深深地吸引着迁客骚人。刘、白等人的竹枝词以其浓郁的生活气息、鲜明的地域色彩、通俗易懂的语言以及其优美动人的意境,使“竹枝词”这颗明珠更加璀璨亮丽,成为唐代诗歌中的名篇佳作,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显示出独特的艺术魅力,为中国文学史写下了光辉绚烂的一笔,也使得竹枝词从地方民歌进入了文学的大雅之堂,并逐渐走出巴渝之地,流传到长江流域和中原地区。
通过对《全唐诗》中竹枝词史料的钩稽,笔者认为,早在唐代,巴渝竹枝词就在长江沿线广为传播,向西传到长江上游的四川,向东经过两湖地区,传到江南一带,并向北传到陕西。其传播的方式主要有二:一是通过从事水上航运业的巴人,在长江航运线上将其家乡的民歌竹枝词广为传播;二是通过被贬到巴渝之地为官的文人,将巴渝的竹枝词传播到唐王朝的“西京”──长安。竹枝词是巴渝地区诗歌研究的重要原始资料,是巴渝地区宝贵的文化资源。通过对唐代巴渝竹枝词的流传地域及传播方式的考察,笔者认为巴渝竹枝词早已是融入巴人血液、表达巴人情感的一种文化。唐朝时期,通过巴渝人民在长江流域的传唱和被贬到巴渝之地为官的文人的挖掘与创造,竹枝词开始走出巴渝,走向全国。 § 参考文献 : [1]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李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265 [3]吴艳荣.近三十年竹枝词研究述评[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5):165~169 [4]张琴.唐代民歌“竹枝”与文人竹枝词.山西大学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3):47~51 [5]高月.论刘禹锡《竹枝词》的起源和发展[J].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2(4):50~53 [6]叶培森.论刘禹锡《竹枝词》的艺术特色[J].安徽文学,2008(5):141 [7]陈思和.试论刘禹锡的《竹枝词》[J].复旦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1(2):35~40 [8]宁登国.刘禹锡和白居易《竹枝词》创作特色之比较[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04(2):30~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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